坐在豆腐作坊简陋餐桌前

坐在豆腐作坊简陋餐桌前，一口气吃完八块煎豆腐，张瑞图想：真遇到好人了，以后若发达了，一定要好好报答。
张瑞图是江西赣州人。他傍晚才认识豆腐坊主人林大可。
林大可三十出头，福建武平城南人，是个磨了二十多年豆腐的作坊主。其实自他太公算起已经四代人了，他们周而复始推着石磨，不属大富，也不见大贱，日子就像石磨里流出的豆浆，不粘不稠地流着。不过林大可还是觉得，磨豆腐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
那天傍晚，林大可愉悦地从街上走回豆腐作坊。路上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头戴着丝巾，斜背一把伞，腋挎包裹，在夕阳下走来走去，遂上前询问。
那人腼腆地说起自己的身世。鄙人张瑞图，十八岁，是个秀才，父亲去世得早，不久前母亲又“走”了。母亲临终前交代，说实在没办法筹钱赶考时，可到福建外公那儿，一则借点盘缠，二则了她心愿。张瑞图说，当年外公舍不得女儿外嫁千里之遥，母亲没办法只得和父亲“私奔”。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引得外公心肠发硬，从此不认忤逆女儿。母亲在儿子三岁时回了一趟娘家，被外公赶了出来，此后未曾走动。而今前来寻访外公，发现外公家早已不见踪迹。问遍了几条巷子，大伙都记不起外公了，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
“哦。”听着张瑞图讲述，林大可暗想自己膝下一女，虽汗毛未脱，还真怕她长大后远走高飞，但毕竟是以后的事，林大可回过神来对张瑞图说，前几年他到江西赣州买黄豆，路上不小心把钱丢了，有好几次都在老俵家借宿，出门在外，难免遇上尴尬事，“不嫌弃的话，先到我家落个脚。”
当晚，林大可夫妇给张瑞图煎了一大盆豆腐。豆腐是自制的，滚烫油锅炸得豆腐外皮焦黄，内肉却白嫩如脂，饿了一天的张瑞图来不及细细品尝，猛一口咬去，煎豆腐外冷里热，烫得张瑞图直咧嘴。“煎豆腐都是这样，看着凉了，其实里头还热。不急不急，锅里还有。”林大可夫妇教张瑞图先用筷子把煎豆腐分成两半，不待热气散去，张瑞图已囫囵吃下八大块。多年以后，张瑞图和林大可坐在金碧辉煌的宴席上，他仍会想起武平城南村一个简陋餐桌前的煎豆腐，那是世间最好的美味。
夜里，林大可刚满八岁的女儿给张瑞图送茶水。她从房间出来后告诉母亲，说张瑞图哥哥真好玩，手上拿着书，头上有两盏红灯笼。林妻不信，再次端送茶水进去，果然发现凝神读书的张瑞图头上笼罩两盏灯笼，散发的亮光让暗淡的屋子增添了许多粉红的色彩。
这让自小从街坊长大，在县城还算见多识广的她暗暗感到奇怪，夜里她悄声对丈夫说：“我看张瑞图是吉人，将来必定大发。我们索性行行好，给他点盘缠。”
第二天林大可夫妇备了个小包裹，里放20两碎银，牵着吵着要送哥哥的小女，一直送张瑞图走出村口。
此后林大可夫妇继续在弥漫着酸臭味的豆腐作坊里，过着不粘不稠的日子。
半年后的一天，林大可的豆腐作坊前来了武平县太爷等一干人员。这不仅对豆腐作坊是头一回，就是城里殷实人家也是稀奇事。县太爷一行跳下马，对着林大可夫妇接连作揖，吓得林大可躲到墙角大气不敢呼。缓过神来，县太爷捧上一包白花花的银子。
林大可夫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明晃晃的银光刺得夫妻不敢睁眼。
县太爷说，林大可的“患难之交”中了头名状元，前段时间他在京城紫禁城前见过状元公，状元公亲自交代，要我把消息捎给你，说过段时间他会亲自前来登门拜访。县太爷握着林大可的手说：“状元公的朋友，就是我县太爷的朋友；状元公的兄弟，就是我县太爷的兄弟。一点小意思，务必笑纳。”
一番客套过后，县太爷硬要留在豆腐作坊里吃晚饭，还不准衙役们去弄酒菜，说这样显得生分，县太爷大声嚷道：“不用客气，有什么吃什么。今晚我和大可兄弟，要好好喝两杯”。
林大可从没接待过如此规格的宾客，县太爷又不让出门采购酒菜，夫妻俩手忙脚乱赶忙生火，妻子到作坊外菜地里弄了一些葱。林大可煎了两大盆金灿灿的煎豆腐，撒上葱花，黄绿相间，散发出沁人的芬芳。
作坊里弥漫着煎豆腐的油烟，县太爷一时兴起，夹过煎豆腐张嘴就咬，烫得直咧嘴，带动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县太爷一抹嘴角流出的滚烫油汁，连呼：“好好好，喝，喝。”
林大可和众衙役小心陪着，不知不觉喝醉了。

白花花的银子纳是纳了，但天上掉馅饼，有银没瓮装，这可给林大可夫妇带来许多烦恼。
她们在简陋作坊里守着“烫手芋”，白天摸摸，还在，晚上瞅瞅，还在。时间久了也不是个事，每天守着不仅无法专心磨豆腐，林大可的头发还因为警惕过度而变得稀疏起来。
夫妻俩一合计，便用它在城郊买了几十亩田地，租给乡下人耕作。
剩余的许多银子放在磨坊里，林大可仍觉得费事，夫妻又在挨着豆腐作坊的地方建了座四合院。四合院青砖砌成，上盖墨绿瓦，下装红漆门，里立一根门栓，外养一条黑嘴狗。银子藏在厢房里，林大可每天隔着门缝瞟一眼，标记还在，银子就还在。
不久，张瑞图如期到访林大可。县太爷一行忙前忙后，帮林大可打扫屋子，操持接待，放了一挂十万响头的鞭炮。张瑞图踩着猩红的鞭炮碎屑，在弥漫的硝烟中走进家门，紧紧抱住林大可。
当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张瑞图留下少许钱物，带着“林妹妹”——林大可的小女走了。他说，他要找一所好学校，好好供养她读书，把她培养成人。当然，令张瑞图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林妹妹”随瑞图哥哥上任时竟然跌入汀江，待众衙役七手八脚把“林妹妹”打捞上来时早已香消玉殒。一心想要报答恩人，却弄巧成拙白白送了妹妹性命，这成为张瑞图心头的痛。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张瑞图回到京城后，招武平县太爷整整商谈了一宿。屋里明亮的灯衬出暗夜的黑。黑魆魆的窗户上贴着张瑞图和县太爷的剪影，一个在不断拭泪，一个在不断点头。
林大可每月屁颠屁颠到城郊收租，钱袋鼓了，过着怡然自足的日子。不料那天他去收租，乡下人热情，给喝了点米酒，林大可黑灯瞎火摔倒田坎下，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里。第二天县太爷派人送来一匹白马古，从此他天天“嘟嘟嘟”地骑着白马古出入村里村外。
不久村人就看不惯那个卖豆腐的了，当然卖豆腐的也看不惯村人。一天，村里一穷汉喝了酒，后来报官时调查，那穷汉确实喝醉了酒，不过乡村劣质酒有个好处，就是更能壮胆，壮了胆的穷汉硬是把骑着高头大马的林大可拽了下来，摔伤了半条腿。
林大可很是委屈，他在四合院里躺了半个月，想妻子虽然贤惠，但毕竟是女流之辈，在家里磨磨豆腐还可以，真若有个事就不顶事了。若身边有儿子照应，或头上有个官帽罩着，这比骑什么高头大马都要强，至少别人就不敢随随便便把他拽下马了。林大可的脚还一瘸一拐，道理已经直直地摆在他的床前。
他拄着拐杖向县太爷诉苦。县太爷捋着山羊胡须，似笑非笑地应着，终于在半月之后答应让林大可捐个主簿，协助县太爷处理官场事务。县太爷经常带着林大可到京城走动。不久，县太爷荣升汀州府知府，而主簿也到邻县任知县了。

不觉数年又过。
一天，知县林大可正散漫地看云卷云舒，太阳刚跑到山外边，状元张瑞图突然造访。
至交重逢本是件愉悦事，但很快林大可就在张瑞图凝重的神情中愉悦不起来。席上摆了满满一大盆煎豆腐，张瑞图和林大可坐在装修考究的酒席上，一如当年坐在城南村简陋的餐桌前。酒过数巡，张瑞图停住酒杯，给林大可夹一块皮黄肉白的煎豆腐，叹了一口气：“林兄，煎豆腐好吃，但是太热，不是每个人都受得哦。”
林大可虽磨豆腐出身，但他不傻，多年的官场历练已经让他能够听出话外之音。他心头一惊，大块煎豆腐梗在喉咙，吞又不是，吐又不是，滚烫的油水腻腻地从喉咙往上涌，而后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林大可勉强伸长脖子，蟒蛇吞蛙般把豆腐咽下，张瑞图继续说：“林兄，听我一言，还是回去磨豆腐吧。”
和许多官崽一样，宁愿五马分尸，也不愿丢了官职，林大可当场流下两行眼泪。张瑞图不忍看恩人流泪，先行告退。
望着张瑞图隐去的身影，卖豆腐的想，以前自己只埋头磨豆腐，从没想过要去当官，官却送上门来；现在当了官，刚上瘾，突然又不让干了，命运真是无常。
临别，张瑞图送来三只皮箱，嘱返乡后再打开。林大可回到家中，展开皮箱里的一封封信札，寒气从脚底直抵脊背。那一桩桩天知地知的“交易”，就像那些他曾经十分熟悉的石磨下的浆汁，泛着白光，顺着磨壁泾渭分明地流着。

共 214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篇小说短小精悍却是寓意颇丰。作者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知恩图报的故事，它告诉人们要知恩、感恩。张瑞图父母双亡，家里穷困不堪。他遵循母亲遗言，前来寻找外公，一来为了联系一下亲情，二来也可以得些盘缠。可他家因为和外公家久未走动，当他来寻找外公时，外公家早已不见了踪迹。就在张瑞图走投无路时，恰巧，林大可碰到了张瑞图。林大可在听完张瑞图的叙述后，不由得心生怜悯之心，就热心地邀请张瑞图先去他家落脚。林大可是专门磨豆腐的，所以，张瑞图来到林大可家，林大可夫妇先给张瑞图端上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煎豆腐。吃过煎豆腐，张瑞图认为这是人间美味，更是心怀感激。在张瑞图临走时，林大可夫妇还赠了他20两碎银作盘缠。张瑞图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他心怀感恩之心，于是联络当地的县太爷，给林大可家送去了很多的财物。后来，张瑞图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还带走了林大可的女儿，说要供她好好读书。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林大可的女儿失足落水身亡。对此，张瑞图深感愧疚，于是，他再次和当地县太爷商量，给予林大可官职予以补偿。林大可当官之后，久处官场，自然难免会做些错事。为此，张瑞图再次拜访林大可，席间以吃煎豆腐来隐喻官不好当，暗中劝说林大可辞官。林大可对此心怀怨愤，但却无法，只得辞官而去。“ 临别，张瑞图送来三只皮箱，嘱返乡后再打开。”当林大可回到家中，看到皮箱中信札后，才明白：他的那些“交易”都已经暴露了，张瑞图劝他辞官，根本是为了保护他。这篇小说故事生动，情节曲折，寓意深刻，让读者在阅读中又会有所收获。佳作，推荐赏阅！【编辑：孤独舞者】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 050009】
1 楼 文友： 2014-0 -04 11:2 :18 一篇短小精悍而又寓意深刻的小说，给人带来许多的感悟与思索。
问好作者，感谢您赐稿流年！
2 楼 文友： 2014-0 -05 09: 6:2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楼 文友： 2014-05-02 2 :55: 4 尽可能地用自己对生命的体悟去还原生活的本真，尽管许多微妙的感觉会从我们的指缝间流失，但是我们依然狂奔于文字拢成的长长的地平线上。 有人这样定义写作者的使命，我觉得很精辟，有共声，摘来与文友分享一下。宁波牛皮癣医院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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