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他曾在云南麻栗坡当兵

他曾在云南麻栗坡当兵，上过老山前线，住过猫耳洞。

看样子，他身材满高的，若穿上军装，除了威武，也可以用一个相对潮的字形容 帅。这个帅不是当下人们麻木又泛滥且爱闭着眼浮夸的帅，因为他还有一口溢满光泽的黑妹长期护理出来的好牙，说话速度慢悠悠的，像蜀山部落里传出的歌谣，听过的人都说好听，而且听过的人总有些忍不住回味模仿他的声音。对此，他并没有不高兴的任何反应，而是嘿嘿地笑笑，脸上总是长时间挂着轻风拂面的容颜。

上面接触过他的大领导都说这个娃憨，连长指导员给他的评价是：思想纯洁。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喜欢他的憨，并且推荐他当班长。因为他的慢腔调和轻笑容，班上的战友都觉得他可爱。他们做什么事情，总是形影不离，笑声不断，劲往一处使，年年都争得先进班集体。

尤其是班上来自昆明的城市兵小伟对班长慈不撑兵的好脾气更是到了有些依耐的地步。其实，那也算不上真正的依耐，当过兵的人都有体会，有时战友战友，不仅仅是亲如兄弟，之于年纪和生活阅历相差太大的人，他们有时简直亲如父子。

有一年，作为班长的他准备启程回川相亲。大家表现得恋恋不舍，夜不能寑。凌晨时分，小伟眨着大眼睛，咬着牙，数着天花板上乱窜的蚊子，小伟其实正捉摸班长回川的事呢。他翻转身子，看班长已经熟睡，于是又翻转回去。见班长睡觉时打着呼噜的熊样，小伟双手蒙上嘴，差点笑出声来。班长当兵五年第一次回川，要去昆明辗转火车。这是小伟很不放心的地方。小伟家就在昆明火车站附近，他曾目睹火车站常有人上当受骗的混乱与不堪。

翻来复去，小伟依然不能入睡。于是，他起床悄悄地脱掉班长的内裤，从床头柜找来针线包和碎布条，他边缝，边念：像班长这么老实的人，在昆明很容易被骗。他一针一线密密缝上袋。然后，把内裤轻轻地穿在班长身上，并悄悄地将自己的一千多块钱，装入袋子里。

第二天，班长带着战友们的祝福出发了。小伟送了班长一程，并不断提醒班长，路上多加小心。

昆明火车站到了，人山人海，很快便有一个人拍着班长的肩膀：老兵，回哪里哟?

我回峨嵋。你呢?

哦，我也是回峨嵋，一起走，一起走?

好呀，好呀，一起走吧。

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请老兵吃碗米线去。

走，反正我也没吃午饭。

哪知，一碗米线后，班长就像醉鬼一样，扑在桌子上人事不醒了，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把手腕上的表取下，交给对方。

老兵，放心睡吧，你的东西我替你保管着呢!

话完，那人便大摇大摆地消失了。

火车走了，班长醒来了，想着刚才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衣袋里两千多块钱，没了，手表，没了，于是他这才想到报警。

女警官赶到现场，边听他的遭遇，边作记录，最后两手摊开，不冷不热地丢出一句话：什么都给人家，你当兵当傻了!

班长昆明被骗的消息很快传回连队，在女警官帮助班长重新踏上归途的过程中，小伟的电话很快找到了班长，并告知他内裤里还有钱!

班长将手伸进内裤哭了，电话那头的小伟笑了。

后面的情节，可以不讲了吧，因为我们满桌子的人听了班长讲述他一九九八年的这段经历都被感动了

不住酒店

去年冬天，扎西从若尔盖草原风雪兼程赶来参加战友年度聚会。扎西一米八几的个儿，看上去非常骠悍，曾经是班长十分赏识的兵。班长和扎西相继从云南退伍后，各自回到家乡成家创业打拼，即使生活再忙碌，战友之间也不忘偶尔通个电话，互诉各自的变化与未来计划，其中的勉励和感动之言，不难让人体味与想象。

酒店里来了很多战友。

当年的领导们如今多已退休，而许多熟悉或陌生的战友都已在社会上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其中当然会有一批总经理或董事长之类的所谓成功人士，他们有选择性地坐在一桌。扎西如今也是若尔盖草原的企业家，不仅在家乡开有大型的旅社，还担了镇上的领导。但他没有与那些总经理或董事长坐在一起，他主动跑来挨着班长坐。

班长现在是县医院的工作人员。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他，不仅学会给病人看病处方，还懂得不少人体的保健与杂症。现在，班长每天早晚仍坚持跑步，像一个不言放弃的体育健将，他有句乐观又向上的名言：不懂就学，只要肯学，人生就不晚!

饭桌上，扎西频频举杯敬班长，他们痛快畅饮，笑声仿佛如同昨天。一场聚会，从中午喝到下午，从下午喝到天黑。扎西喝得太多，脸上夸张的笑容证明他已经有了醉意。

到了晚上，各自都已散场。

只有讲这个故事的嫂子还守在他们两个男人身旁。

嫂子拍拍班长的肩膀，然后耳语了几句： 扎西，今晚不回若尔盖了，我们在酒店已为你订好房间。

嫂子，我不住酒店。 扎西语气很果断。

扎西，你将就一下吧，我们这小县城不能和成都比，不过这酒店，也是县里最好的酒店了。

嫂子，我真不住酒店。

听到此，我们从嫂子的讲述中都发生了一点思想警觉，心想不住酒店，他要干啥?

嫂子顿了顿，不受我们影响地继续她的讲述。她望着班长，低着头，表情有些失望地看着扎西。她生怕有哪里得罪扎西的地方，又疑惑扎西的民族生活习性出门在外是不是有啥犯忌?怎么酒店也不愿住呢。

扎西，这么晚了，你不可能回若尔盖了，再说，现在交警抓得严，你更不能酒后驾车!

嫂子，嫂子，我不住酒店，我有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给你说?

扎西，你说，你说。

嫂子，我不住酒店，我想住你们家里。

噢，家里，家里倒可以，只是家里没酒店方便吧。

嫂子，我想和班长睡在一起，还是像以前，我们睡在一个班那样。我很想为班长盖一次被子，过去都是班长为我们盖被子，其实，班长自己也会在深夜里掀被子，只是大家睡得太香，没有发现。

是吗?我掀过被子吗?那时的我真是这样? 班长笑了。

是呀，有时你查岗回来累了，倒头就睡，被子经常掉得一地。 扎西记忆犹新。

嫂子愣在哪儿，久久地，她为两条汉子的深深情谊感动得语无伦次。

你们真好，你们俩太好了，那么久的事也记得呀，好，今晚，你们俩兄弟睡一起。

在场的人都笑了，气氛有点儿沸腾。只有我笑不出来，好久没听到如此情深深雨濛濛的战友情了，真的想笑，可我眼里为什么储满了泪水。

山上的孤独

过去，我对战友一词的理解内涵要求颇高。而且，我以为不是同一条战壕出来的人，何能称之为战友?

可经历这件事后，我彻底改变了个人偏隘的意识和理解。

说来话长，多年前，一个男孩子在校园里阅读西藏军人的故事结识我。至今男孩子虽然没有当兵的历史，却处处关注军营里的人和事，大概有七八年了吧，他时而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对话空间，让人丝毫不觉得他其实只是军中的一个编外人员，一个十足的军迷。

如今，男孩子已大学毕业，渴望当兵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可事情总是因这因那，不尽如意。

我说你还年轻，世界那里都差不多，何必只想着去部队?

想，就想去西藏，哪怕去当个小兵，种些菜给边防连队的官兵吃，我也觉得自己的青春很有价值。

这样的思想，很容易被我当成尚未结束青春的浪漫幻想，一个老兵听到如此稚嫩的想法，很想训他真是一派胡言乱语，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不理采男孩子的胡闹。西藏真实的军营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我再清楚不过。

想去，或者能去，当然是好事，可你承受得了西藏的孤独吗?

男孩子听了我的话，很是不屑道： 孤独不用说了，关于这门功课，我敢说我比自己的同龄人做的修炼多一百倍甚至千倍。

我拿着手机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实在没想到一个男孩子对 孤独 居然有这样的领悟，再则更没想到，一个二十郎当的男孩子已为孤独付出成百上千的修炼。

于是决定要去看看这样的人。他是年少老成?还是心有沧桑?我曾在几乎与世隔绝世界海拔最高的哨所长时间地体味零下孤独，也写过不少关于孤独的篇章，我想知道一个高干家庭成长的男孩子所面对孤独的反应。一小时车程后，我们会面了。

饭后，男孩子安排去KTV。让人意外的是，在他兴高彩烈唱完《绿军装的梦》和《军中绿花》两首歌后，他竟十分生气地说道，这些歌虽然可以代表他对军营的向往，但不足以表达他的心声。我承认，这些带有军旅文化色彩的歌曲相对于九零后的人有些偏旧和滞后，意外的是，对谈中他竟说到因为热爱创作而再度入伍的军旅音乐人小曾。男孩子理解小曾过去的成功，是把战友之间的情感写尽了，可小曾忽略了社会大众，尤其是没有一首能代表像男孩此时境遇的作品，因为男孩渴望圆绿军装的梦，却没被部队选上，而且像他一样没被部队选上的社会青年每年至少有成千上万，谁来替这些孤单失落的心情埋单?

显然，这是一个没有当过兵又想当兵的年轻人给当过兵的文艺工作者提出的一个新的文化命题，这是军旅文化与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多年来的严重脱轨。如果我们军中的创作人员可以及时吸收多元的社会信息，供给于军地之间创作的良 流和互动，还愁战士们不爱军歌只爱杰伦、力宏，或小苹果吗?

我陷入了思索。月亮快要躲到云层背后去了，异乡的小城一片安宁祥境。

此时，男孩的父亲出现了，意外竟是转业军人，正热情为我安排宾馆。忽然，与男孩父亲同行的部下说，不用安排了，已经用贵宾卡预定城外山上的会所。

怎么能去山上住?这老兵刚从西藏的山上回来，那儿太孤独了。 男孩的父亲说。

没关系，山上也可以的，我习惯孤独。 我说。

爸爸，就让哥哥去山上吧，我陪着他去。 男孩说。

没当过兵的人不知道孤独。 父亲看都没看男孩一眼。

男孩愣在哪儿，有些失落地对我说：没办法，看来，你只好住城里的宾馆了。很快，他跑出去，不久又跑回来，拿给我一盒木糖醇。我望着他，给这个干嘛?

嚼呀，你一个人住在宾馆里，没事可以一边嚼，一边望小城的夜色。

嘿，这就是他对付孤独的处境?事后，我想，把孤独嚼碎，也是很不错的一个画面，不能说男孩子不懂孤独了，尽管他没有当过兵。